“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
记叙文要交代时间,很对。可是,在这儿,东坡记下了一个美妙的时刻,一个特定瞬间。我说过,这样一来就成了日记。是的,日记就是要把时间写清楚。可是,经过了一个日子,和在那个日子结束的时候记下那个日子,大不一样。因为你提笔,写下那一天,那一夜,那个时间已然不朽,成为永恒的记忆了。试想,假如我们的先祖没有张开嘴,就没有诗歌。假如他们再没有捉住刀,提起笔,记下歌过的,咏唱的,把那感兴的时刻写下来,就不会有一本《诗经》。而如果没有《诗经》,我则不敢想象,中华民族还能叫做中华民族。写作如此神圣,记录如此庄严。因此我相信,日记这东西,应该是那些觉醒的人们留下的。凡是在某个夜晚提起笔来的人们,必定有一份对自己的反思。你可能觉得区区一则日记有何了不起,流水账也可以是一篇日记,仅写上“吃饭”“睡觉”字样的东西也算是日记。但是请您想象一下,假如你有幸从一个山洞里翻到了女娲的几行手迹,假如黄帝他老人家留下了这样一则日记,假如你突然得到了项羽的日记本儿,那意味着什么?几千年时间是巨大的遮蔽,封闭着我们通往祖先的道路。而这样一则日记,假如真的有这样一则日记,那真是天开云散,天地洞明。那样的时候,也就是爱因斯坦论证的时间隧道忽然形成在我们眼前的伟大时刻!
可是,这样的日记,有吗?你也许体会到了吧,有时,我们随手写下的一行时间记录,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关于人类的心灵史。
这方面有个好例。填词是件费琢磨的事儿,所以入词的句子,一般都会格外讲究。可是你看晚唐韦庄的《女冠子》,却偏偏用一个日子开头,别致极了:“四月十七日,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记得初次阅读这首词,这被那个“四月十七”给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来:那是个什么日子?对很多很多人而言,一辈子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四月十七”,那些日子已经死去!可对这首词的主人公,一个思念着的女子,那个日子,就是她的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日子,被她囚在心中,舍不得释放,反复抚弄,早已成了美玉。可是,这当中的事情,“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因而,“四月十七”,永远不朽,永远是一个活着的充满爱的酸甜苦辣的滋味丰富的日子。
同样,东坡的“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也是永远活着的。
往下读。“解衣欲睡”是接下来的一句。刚才我们说了,许多许多个“四月十七”都被时间埋葬了,因为,没有爱,没有相思,没有回忆,没有痛苦辗转,没有刻骨铭心。最重要的是,没感觉,所以,也没有记录。东坡和我们一样,也有麻木,也有漠然,也有浑浑噩噩。毕竟,他也是肉胎凡身。他会和我们一样,白天吃喝拉撒,天一黑,没感觉,昏头昏脑,眼皮子都提不起来了,睡!于是,晚上八点或者十点,解衣,上床,做梦,扯呼。就这么回事。许多许多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闭上眼睛,世界就与我无关;眼帷垂下,天地就彻底熄灭。如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许就是正常,我们叫它“常态”,一如很多人叫诗人为“疯子”。两眼一闭呼噜噜,管他春夏秋冬殊。天地万变关何事,我自沉睡糊里又糊涂!
可是,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时至十月,秋高气爽。黄州的田野里清气流荡。宁静像一支小夜曲。以东坡之多情,他一定对这一切有所觉察。可是,他“解衣”了,“欲睡”。“欲”,想要。已经有了打算。打算睡去,打算把自己交给黑暗,打算放过这一天,等待下一天。看看,他差一点就把这个““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用鼾声给打发掉了。可是,自然不放过灵性的人,月亮还想和东坡这样的雅士对话。李白当年在花间摆下一壶酒,原本就没有打算去睡,所以后来才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东坡只是心有所动,并无太白那种拉开了架势享受月夜的计划。可是,奇迹发生了:“月色入户。”月色前来拜访。月光按时来报到。月亮在沉睡前拯救了苏东坡,把他拉入了皎洁澄澈的如水月色里:你来看,如此大好的夜晚,你却昏昏欲睡!
做出这样的解读不是为了“过度赏析”,东坡的词语早有提示——“月色入户”。正如前面那个“欲”揭示了人们的常态,这儿的一个“入”显示了东坡的觉悟:心有灵犀一点通,月亮有如解人,她知道,有一个灵性的诗人,并不愿放弃一个美好的秋夜;她知道,一颗懂得美的心,绝不轻易在无边风月里合上外壳。“入”,这个拟人用出了大境界。与其说是月色主动投怀送抱,不如说是人与月融为一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入”,来得如此自然随意,令人想起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那个“悠然”——南山不是抬头看见的,而是自己悄悄儿融进五柳先生的心怀的。无论陶渊明还是苏东坡,他们都是能够随时随地“物我两忘”的人,他们与天地风月没有间隔。因此,东坡受到月色诱惑,“欣然起行”,也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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