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采薇》,抵达一个戍卒的心灵
孙玉桃 魏建宽
喜欢央视主持人柴静的一句话:“采访是一场抵达!”的确,采访是抵达受访人心灵的过程。其实阅读诗歌,又何尝不是一个抵达诗人心灵世界的过程?
阅读《诗经·小雅·采薇》,就是这样抵达一个戍卒心灵的过程。
《世说新语·文学篇》中为我们记载了这样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一个关于诗化教育的场面——
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当代学者张万起、刘尚慈如此翻译——
谢公(安)趁子侄们聚集的机会,问:“《毛诗》中哪句最好?”侄儿谢遏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公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用大的谋划来确定政令,以远大计谋来确定诏诰)我认为此句最有风雅之人深远的意趣。”(《〈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第1版。)
谢遏(即谢玄)读到了《采薇》中最美最深情的文字,谢安读到了《诗经》中政治襟抱最远大的文字。这是一个关涉美与理想的话题,这是一个关涉风雅的话题,这是一个关涉诗人与政治家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不同取向的话题。
谢安是东晋名相,谢玄后来也曾任淝水之战的前敌总指挥,但少年时代的谢玄与长辈谢安的审美趣味却大相径庭。谢玄欣赏的是极具诗意之美的《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为什么?我认为,从本质上来说,每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他更愿意用诗人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而当时的晋朝执政即身为政治家的谢安呢,却更愿意用理智与理性的眼光去洞察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那样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
我们是凡人,我们读《采薇》,更愿意以谢玄的眼光去慢慢靠近一个戍卒的心,去理解一个普通的甚至普通得有点卑微的戍卒的心。
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
《采薇》中的戍卒,没有战死沙场,他九死一生,他侥幸地回到了故乡?
何以说“九死一生”?“载饥载渴”说明军旅生活之艰苦,“我戍未定”说明戍守边境的军队换防之频繁,“一月三捷”说明战事之频仍,“岂不日戒”说明异族入侵边境的猖獗。无怪乎清代学者方玉润于《诗经原始》一书中也不由得这样感叹——
“盖壮士从征,不愿生还,岂念室家?曰:‘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者,虽有书不暇寄也。又曰:‘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者,虽生离犹死别也。”(《诗经原始》第340-342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那么《采薇》中的文字,会让我们联想到唐代诗人笔下的哪些诗句呢?
是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皇恩纵然浩荡如春风,却吹不到玉门关外戍边将士的身边。《采薇》中的“王事靡盬”,不也正是这样的一声叹息吗?
是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戍卒与相识的来自都城的慰劳部队的使臣邂逅,嘱托使臣替自己向家人报一声平安。《采薇》中的“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不也正是对故乡亲人彻骨相思而无法传递的暗恨吗?不过,岑参笔下的戍卒尚有故人向自己的家人传报平安,而《采薇》中的戍卒呢?因为辗转征战,因为“王事靡盬”,既逢不上朝廷派来劳军的使臣,战友也决没有一个被批准退伍的,因此无法向家人报送平安。更何况即便有人替自己向家人报送自己平安,因为自己的辗转征战,家人的回复也无法知晓。这一层悲情,岂不比岑参笔下的戍卒的悲情更添一分?
九死一生,奔向故乡的路上,戍卒本该归心似箭,本该喜乐如狂,本该笑逐颜开,可戍卒偏偏是“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戍卒内心的伤悲有多重?为什么他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伤悲呢?
戍卒向我们传递的是怎样一种伤悲呢?
是后来的诗人宋之问所言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那样一份恐惧?是担心家中的田园荒芜?是担心妻儿父母是否别来无恙?是担心家乡遭受战争的浩劫?
是为战死沙场的战友而悲伤?是因为与自己一同告别故乡奔赴沙场的战友全都抛尸边关,只有自己孤身回到故乡,因而无法面对战友的亲人的诘问?这样的场景,岂不正是后来的唐代诗人陈陶所描绘的情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