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天涯沦落人——歪读《琵琶行》
郭跃辉
白居易的《琵琶行》可谓千古名篇，但是在阐释过程中，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受到作者的指引甚至主导，导致了对文本某些问题理解不细致不透彻，甚至还带有严重的阶级倾向。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谭献也在《复堂词话》中说：“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西方的“接受美学”理论家显然也认为作者在文本中表达的意思并不能成为文本意义的全部，读者有权利根据自己的知识经验对文本进行有效地“填空”，使自己成为成为“理想的读者”。具体到《琵琶行》文本，“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可以算是文本的主旨，这重主旨是通过自我与琵琶女的类比表述出来的，如果作者自我与琵琶女的类比是虚假的，那么文本自身的合理性也必然遭到怀疑。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七“琵琶行海棠诗条”曾评价：“白乐天《琵琶行》一篇，……予窃疑之。唐世法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宦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权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尔。”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更是认为：“（乐天）身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闻邻船有琵琶女，不问良贱，即呼使奏技，此岂居客者所为，岂唐时法令疏阔若此耶？盖特香山借以为题，发抒其才思耳。”此二人的怀疑很有道理，白居易江头送客，看枫叶瑟瑟，满目萧然，离别之情油然而生，这时水上传来悠扬琵琶之声，作者心向往之。那个时候，琵琶女已不再是乐籍，而是民籍，换句话说，她不再是歌女娼妓，而是普通的老百姓，而白居易却是正宗的士籍，是当官的。所以，整个故事才会有了“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句话。很显然，琵琶女作为一名普通女子，是不愿意再为客人演奏的。于是，文本中一个“邀”字很有意思，作者省略了“邀”的过程，只是说“移船相近邀相见”，白居易采取什么方式邀请呢，是他本人还是手下的人拿着江州司马的名帖邀请呢，邀请的时候语言表述如何呢，这一系列意味深长的细节，让我们对白居易这位谪居浔阳的达官贵人产生了诸多疑问。正如赵翼所说：莫非唐代法令如此宽松，琵琶女只不过是白居易借以抒发谪居之情虚构出来的人物罢了。
既然是虚构，那究竟谁才是天涯沦落人呢？白居易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显然是一厢情愿而已。琵琶女算是“天涯沦落”吗？顶多算是漂泊江湖。琵琶女原是京城人，家住蛤蟆岭，蛤蟆岭据说是董仲舒之墓所在地，这是否暗示琵琶女原本是贵族之后，只不过是祖上犯罪自己受到牵连成为乐籍倡女呢？古代居民是讲究“籍”的，琵琶女显然是贱籍中最低等的乐籍，尽管她曾经技艺高超，尽管她曾经有过繁华，但终究改变不了她的身份。她要想成为自由之身，要经过两步，首先是要有人为她赎身，其次是要到官府脱去贱籍，成为普通的民籍。所幸的是，一位商人愿意为她付出着一切。这位商人显然是个小本生意的人，他做的是茶叶生意，还需要亲自进货，所谓“前月浮梁买茶去”，尽管这位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是终究愿意为琵琶女付出努力。或许，琵琶女此时此刻早已忘记了她的丈夫是怎样为她赎身为她脱籍了，她只是一味地渴望浪漫，追忆繁华，试想，他要是不重利，又怎么养活你呢？她不愿意成为商人妇，那么她愿意成为什么妇呢？官人妇，好像不太现实吧。因此，这位琵琶女算不上什么天涯沦落人，这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只是有点独守空闺的寂寞而已。
于是，这又涉及到琵琶女形象问题。现在很多鉴赏文章还把琵琶女称为“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下层劳动人民”，这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只要想想谁侮辱和损害了琵琶女即可。笼统地将罪行归于“封建社会”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寻找的是“具体的罪人”。如果说是琵琶女所在的教坊或者勾栏瓦肆的话，这是经不起推敲的的。琵琶女之所以伤心流泪，“梦啼妆泪红阑干”，是因为想起了年轻时期的往事，所谓“夜深忽梦少年事”。那这个“少年事”显然就是她年轻时色艺双绝、被人追捧、生活奢靡的经历，所谓“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正是这些经历让她对当下生活充满了不满，对过去充满了留恋，那么这段生活显然不是侮辱和损害她的对象，反而是她沉迷与追忆的美好回忆。如果说是当下的丈夫，那个做茶生意的商人，这也是没有说服力的。那个商人尽管不懂风情，不能听懂琵琶女高超的琵琶技艺，不能真正理解她内心的孤寂，但至少是为她赎身脱籍的男人，他又怎么会是侮辱和损害她的人呢？我觉得，那个商人正是给琵琶女提供了一个家的人，给他提供了一片自由的港湾，只不过是这篇港湾并不稳定而已。当绚烂的生活归于平淡，当过去的繁华已成往事，当青春不能永驻、年老突然袭来时，琵琶女要做的或许是安于平淡，守护着自己来之不易的家和幸福。总之，琵琶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被侮辱的底层民众的代表，她只是一个封建社会中一名曾经轰动过红过的普通艺人。
斯人远去，但文本阐释的空间并未缩小。当我们能够摆脱“作者权威”和“影响的焦虑”之后，或许能够读出新的不同的意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