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青衫湿”臆解
甘肃省宁县第一中学 王力
白居易《琵琶行》诗云:“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为何竟然如此伤感至于泣下,沾湿衣服?笔者以为主要有以下几重原因。
一是“伤别”。《琵琶行·序言》云:“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诗中亦说“醉不成欢惨将别”。着一“惨”字,足以窥见白居易送别时的心情之糟。离别可能是除了死亡之外最让人伤心欲绝的事情。人一旦涉及离别,无不心绪怅然。南朝江淹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送君南浦,伤之如何!”(《别赋》)北宋词人柳永亦云:“多情自古伤离别。”(《雨霖铃》)离别,是因为由团圆而离散,由群体而个体,由温情而孤单,伤感就在所难免。苏东坡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应该说,人们应该正确认识和对待离别,但是一到具体的人与事上面,恐怕绝非如此简单,也未能如此豁达,反而众多别离的背后都是黯然的心绪与酸楚的泪水,白居易此时似乎也难以置身事外。送别虽然不是本诗的主要内容,但白居易是以贬谪之身、孤独之状,在荒远之地送别,因此送别也就为本诗提供了一个伤感的背景,也增添了白居易的伤感。
二是“伤时”。“时”的第一层含义是送别以及本诗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秋夜”,秋夜也渲染了伤感的氛围。宋代学者罗大经评杜甫《登高》中诗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时说:“秋,时之凄惨也。”正因为如此,中国文人悲秋时间可谓久矣,从屈宋以下,未绝于耳。屈原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宋玉紧承其后发出“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的感叹。秋季,在本质上引不起人积极乐观的心理体验,因为秋季许多生命随之销声匿迹,万籁俱寂,再加上万物凋零,无边落木,这与生命的律动格格不入,也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的气势与胸怀反差极大,所以秋天反而触发的是时光匆匆、韶华不再、生命短促、聚少离多等一些消极情绪,像白居易曾有兼济天下之志的人面对眼前的凄惨之秋,心中怎能平静?
分别在秋季倒也罢了,而且还是酒醉之后“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月明之夜。喝酒本为表达情谊助兴,但饯别之酒,更易醉人,也更易引起离别的怅然,难以尽欢,所以是“醉不成欢惨将别”。而人在夜里视距变短,视域变小,更能引起人的孤独无助之感。“月”在古代文人心中也有特殊情感,也是一个具有民族心理特征的意象。月的变化也会影响人的心绪,月圆月缺,感受不同。但在今夜月明人即将不圆,自己处境亦不如愿的情况下,白居易心绪也难以释然。
“时”的第二层含意是“时代”。诗中有“初为《霓裳》后《六么》之句,无论《霓裳》曲,还是《六幺》曲,都是宫廷乐舞,尤其《霓裳》曲为唐玄宗所创制,具有恢弘气势,能体现盛唐气象,也能代表盛唐之音。唐玄宗在位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唐王朝的鼎盛时期。国强民富,四方来归,也使士大夫阶层感到颇有成就,倍感自豪。但白居易所处的中唐时代已今非昔比,国家内忧外患,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而他本人一腔热情,却遭受打击,被贬南方蛮荒之地,心中抑郁失意。当他听到了具有“盛唐之音”的《霓裳》曲时怎能不感慨万千?时代兴替、国运盛衰、个人荣辱等尽在其中,一言难尽。
三是“伤人”。琵琶女一番饱含情感的精彩演出,让白居易洞悉了琵琶女的心理世界,听出了她的心音,即“不得志”,心中也有“无限事”,在此,音乐成了他们互相沟通的必不可少的媒介。而琵琶女能倾心弹奏,也就把白居易也当作了自己的“知音”,这也为下一步琵琶女敞开心扉,对其自叙身世进行了必要的铺垫。当琵琶女能向白居易倾诉自己的身世之苦时,又自然而然地就把白居易当成了自己的“知己”。她曾经青春年少,貌美艺佳,风光无限;而现在却青春难再,年老色衰,门前冷落。她的这些悲惨的身世经历触发了白居易深深的同情,所以白居易在诗中说“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而这也包含着浓浓的感伤。
四是“伤己”。当然,白居易在感伤琵琶女的身世经历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自己。他曾经胸怀抱负,身为谏官,指点朝政;现在却成为贬谪之人,带病之身;居地偏僻,缺少音乐,孤独无依,处境尴尬。在此情形之下,他与琵琶女人生经历何等相似。如果琵琶女是被人、社会以及时光等抛弃的“弃妇”,他则是被朝廷放逐的“弃官”。琵琶女用音乐拨动了白居易的心弦,用自叙身世的话语震动了他的心灵。她本人也像一面镜子,也让白居易照到了自己。诗前序言中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适,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诗中也说:“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琵琶女的动情音乐与真情叙说使白居易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被贬的人生状态,其本质与琵琶女的身世经历并无二致,所以琵琶女让他“明”的不仅是耳朵,还有惨淡自我的心理意识,这也是由“伤人”而“伤己”。
由“伤人”而“伤己”,白居易与琵琶女的心灵也就互通了,两人也有了平等的情感基础,形成了强烈的情感共鸣,因此白居易才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沉重却富含情意的感慨。当两人有了共同的情感基础和情感共鸣时,也就互为知音与知己。在这荒远之地,两颗受伤的心灵互相抚慰,因此当琵琶声再次响起时,两人的情感也都进一步深化升华,也都悲于以前。琵琶女的音乐是“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而白居易本人则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琵琶女把自己的身世酸楚与感受融入音乐,以声传情;白居易则是相同的感受与情绪回荡于胸,以声察情。由人而己,由己及人;心心相通,情情相融,达到了感伤的最高境界,也即“人己互伤”。
总之,时间、时令、时代因素以及特定的时空环境氛围,还有特定的对象,都成了“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充分理由,也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感伤意识与主旨更为鲜明、突出。